昨天一直忙到凌晨四點多,最後離開錄音室時,幾乎是帶著求饒的意味。今天醒來開會,之後再去看醫生。醫生見到我這個常客,一直搖頭。拿了藥陪小王子玩了一下,他睡了我也睡了,就這樣一直睡到晚上,忽然醒來,才發現睡了好久。
忍不住換上衣服走走,一個人獨坐在咖啡店裡,喝茶發呆。玻璃往外看,雨綿綿的下著。路面顯出了霓紅的光,泛著黑色濕亮的瀝青。咖啡店裡人出奇得多,話語聲低低地飄在溫暖的空氣裡,我把隨手帶出來的書,翻出來讀,一種渴望遠行的情緒,漲的飽飽滿滿,彷彿如果能搭上夜行班機,我就會不顧一切,甚麼也不帶的離去。
「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,便是雪國。夜空下一片白茫茫,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。」
是川端康成的『雪國』,每一次感覺生活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時,就會拿這本書來讀。每一次看到這一個有名的文學出場,心裡就會泛起一片荒涼卻溫暖的雪地場景。我是一個很喜歡孤單的人,以前住日本時,常常也是忽然想走,便拿起行囊,帶幾本書,搭上新幹線,沒有目的的往前去。前行時我總是一點也不害怕,只是一心一意想見到大雪飄落滿地。那種對雪的渴望,莫名的濃重。
總是這樣;夏天嚮往海洋,冬天想見大雪
我還記得其中一次的遠行,當時在日本出專輯,瘋狂的巡島工作了三個月後,我覺得自己只剩下了身體,人的內在全被淘空。
每一次拜訪完一家電台、一個唱片行,我和經理人總是在離去時要點頭再點頭。為了節省時間或費用,我們常常會步行去坐地鐵,我的經理人是一個胖胖的搖滾客,留著長長的頭髮,一臉的落腮鬍。總是皺著眉深思熟慮。有一回我和他在京都,做完最後一個電台,兩個人決定走回飯店順道吃京都的拉麵。
那晚的路面積著薄薄的雪,在路燈旁的雪堆已經被車子噴起的水漬染成黑色。
說了一天的話,兩個人都疲憊不堪,他一直在我身邊沈默的抽著煙,印地安式樣的靴子踩在雪地上,發出微微的喳、喳、喳地聲音。
京都的街道小而迂迴,霓紅看板低低的遮掩著天。經過的小店總有人吆豁著歡迎光臨,接著小木格門便叮咚一聲打開。那一天我們兩個一大一小緩步的走著,我忽然感覺大鬍子和自己很親,親的如同家人。
才發現生命裡好多擦肩而過的人,現在都失去了音訊。當時以為會一直在一起,所以感謝的話都沒多說。
後來我的唱片在日本漸漸賣了起來,我還記得他某一晚醉醺醺的告訴我:「太好了!太好了!小靜!每一次我看到你小小的個子走在我的前面,甚麼苦也不說,我總是很心疼你啊。我常想,你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國度、親人、朋友,只為了做好自己的夢,我總是想,哪一天我一定要讓你有所收穫啊。」
我記得那天我們喝了很多清酒,我也醉了。醉了以後我們還一直唱著自己的主打歌,笑鬧個不停。
晚上他搭著我的肩走回住處,走著走著我忽然不見。他忙回頭看,才發現我掉進一個洞裡,一下從他身邊消失。他當時笑翻了天的把我拉起來,洞很深,我的腳微微擦傷,他拉起我後,我們兩個便坐在大街上一邊喘氣一邊大笑。然後他俯下身來看我的腳,我看著他胖胖的身軀困難的彎著,忽然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。
現在回想起來,才發現,我的這一條道路並不是我一個人走出來的,而是好多好多人在轉瞬間給予的。
像跑馬拉松一樣,我就是那一根棒子。而這些人們,總是小心翼翼的握著我,奔望著前方,準備交給下一個接棒的人。並且;一直充滿信念的,將我帶向那個榮光的終點。
這些過往的人如同生命的靈光乍現,在某一段時間,珍愛著我、護送著我,讓我一直往自己的夢想走去,替我承擔了許多的苦難折磨。
在川端康成的書裡,最喜歡的一直是『雪國』。與其說是被故事的內容吸引,不如說是那一片的遙遠的白色雪國裡,人的虛空顯得如此珍貴。
我們總是不停的填滿自己,用愛恨、用飲食、用虛榮、用人際、用資訊、用慾望,也許還有用寂寞。
但其實一切的虛空原本就是生命的本質,所以;我才會在這個下雨過勞的日子裡,拼命的想去雪地裡走走,把自己放空吧。
喝了兩口茶,決定踏雨回家。過完年有幾天休息,我已經在想,能不能帶小王子去踏雪,夜晚泡露天溫泉,也許給他喝一小口清酒,看他皺眉的樣子。
又或者如果太冷,我也可以一個人遠行,再一次搭上新幹線,到京都找回那家拉麵小店。然後在熱騰騰的煙霧裡,看著窗外的細雪一點一點飄落,並將黑色的大地漸漸地、靜謐地,掩蓋在一片純淨的深白色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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